这个初夏，像中了邪似的，每到周末就跑到家附近的影院看一遍《灌篮高手》。有时和朋友一起，有时独自一人。下映日期逐渐迫近，漫威电影开始占据大部分排片，但只要抬眼望见那五个动漫少年的立牌，就还是忍不住一头扎进神奈川的澎湃梦境。

2019年的时候，在日本待过一段时间，特地去了镰仓海边寻访TV版《灌篮高手》片头画面的取景地。当时是隆冬，气温低至零下，许多年轻男女穿着动漫同款制服，顶着寒风，模仿樱木、晴子的动作拍摄写真。镰仓的海和天都非常干净，重温照片，如若忽略掉游人的衣物，根本分辨不出是盛夏还是深冬。阳光像水晶一样，海面上的波浪多变而细腻，仿佛折射着镰仓的表情。脑海中顿时闪过无数日本电影作品，这里孕育出的创作者是善于利用水来表情达意的，涌动的海浪胜过万语千言。

电影版《灌篮高手》的开场就是海景。儿时的宫城良田和哥哥宫城宗太在球场上打球。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中，夹杂着低沉的海浪回响。不久之后，宗太死于海难。我们甚至没有在电影中看到一场暴风雨、一排掀起的巨浪。在泛黄的回忆的滤镜下，冲绳的海呈现出一种带有迷惑性质的平静与温驯。它过于平静了，以至于令人感到压抑，如同失去宗太后宫城一家人无处宣泄的情绪。

早在上映前，网络上就有无数对电影的猜想。人们期待看到湘北称霸全国的戏码，它最好情节紧凑，酣畅淋漓，热血沸腾并且结局皆大欢喜，最好再播放一遍那几首耳熟能详的老歌，赚一波中年人的眼泪。很惭愧，我也曾这样想过。之所以说惭愧，是因为井上雄彦太有创作者的自觉了，而我却还停留在原地仿佛不肯长大的巨婴。在“情怀”渐成为营销手段的今天，他试图跳出创作的舒适圈，去寻找一种新的表达式。画风，要新的；歌曲，要新的；就连叙事视角，也要换一个主角来讲述。他鄙视自我感动式的廉价情怀，对炒冷饭避而远之，却又自信满满地以一部全新作品，唤醒一代人的梦想。

控球后卫，是篮球比赛中至关重要的角色。看上去不如前锋风光，却必须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顾全大局的视野。正因如此，以宫城良田作为这场群戏的主角再适合不过。他观察着球场上每一个人的反应，控制着比赛的节奏，准确预判，果断行动。他的运球串联起了湘北队的整场表现，他的目光也串联起了湘北五人的成长故事。

“我会陪你玩满四十分钟。”被紧密盯防时，良田放话道。看过动漫或漫画就会知道，良田几乎参与了湘北的每一场比赛，并且打满了全场。永远打满全场的他，尽管自小就生活在失去哥哥的阴霾里，却也从来没有逃避生活抛来的难题。被人说代替不了哥哥，就玩命练习；被人挑衅了，就要求一对一；被妈妈说“没必要因为是兄弟就穿一样的球衣”，仍执拗地选择7号。正面迎战，绝境突围，是他的球场生存术，亦是人生观。

和三井及其跟班混战后，躺在天台上的良田睁开青肿的眼睛，望着一片片掉落的雪花，说：“这是什么？就像垃圾一样。我的心砰砰地跳。”整个成长期的敏感、自卑、压抑，像漫天大雪般扑面而来。身边找不到可以敞开心扉的亲人朋友，便以肉体的疼痛去抵消心灵的苦闷孤寂。于是打架、飙车、流血、受伤。否极泰来，触底反弹，在一片血肉模糊中重新感受到鲜活跳动的心脏，在记忆的碎片中重新整合全新的自我。伤愈出院后，良田独自一人回到冲绳，准备与过去的自己做个了断。此时的大海，涛声铿锵，海面在晚霞的辉映下燃烧着，象征着少年的斗志和未来。

湘北的队员，几乎都有自己的心魔。与山王队一战，也是在与自己的过去交战。宫城对抗的是那个长期作为哥哥影子的自己。流川枫摆脱的是那个不会传球、过于个人主义的自己；赤木试图放下称霸全国的执念，从而也放下了对强大对手的恐惧；三井则在球场上完成了与那段迷失时光的和解，他通过篮球确认了自己是谁，就像画家在油彩中看到了自我，作家在故事中找到了自我。似乎只有樱木花道没有任何过往的包袱，他纯粹得像一张白纸，热烈像一团火焰，怀着赤子之心，轻装上阵，打法如同他那头红发一样跳脱，也因此成为了这场比赛的制胜关键。

篮球与湘北，提供的也是一种归属感。对于良田来说，冲绳是乡愁，是回不去的老家。神奈川是无法适应的新家，初来乍到，常遭遇霸凌和排挤。加入了篮球社，无奈队友不合，无人传球，甚至鲜少有上场的机会。唯有在集齐了五位主角的湘北篮球队里，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无论是球场上还是生活里。

大赛前夜，良田紧张得干呕，彩子给了他莫大的安慰。此时水的意象再一次出现了，落叶坠入小小的水坑里，泛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象征少年心里的波澜，也暗喻了青春年少时的心动。

在井上的世界里，篮球从来不只是篮球，更是成长的寓言。因此影片在紧张刺激的比赛中，穿插了大量良田个人的回忆。球场与人生，互为镜像，互为因果。当妈妈来到比赛现场，过去与现在交汇，母亲与儿子的世界开始弥合，球赛与人生的赛道合二为一。在球馆这方空间里，各种情绪完成了集中式的爆发，少年终于拨云见雾，蜕变成长。

宫城的妹妹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实际上却充当了清醒的旁观者。妈妈与哥哥尚未走出宗太去世的阴影时，妹妹已经先一步接受了宗太不在的事实。良田与宗太生日那天，她提议将宗太的照片挂出来。当得知宗太如果还活着已经20岁时，她说道：“明明早就追上了嘛。”这里是个双关语，既指良田在年龄上超过了去世时的宗太，更意指良田早已成长为优秀的人，不需要再活在哥哥的影子里了。影片结尾，大赛结束，一家三口在海滩上重聚，此时的大海波光粼粼，有一种雨过天晴后的明朗与通透。

《灌篮高手》带给我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观影经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密集地反复欣赏同一部电影。第三次观影后，我开始观察影厅里观众的反应。除了儿童，便是中年人居多。常在早场看到独自前来的秃顶发福的中年男子。当三井说出那句“这进球声每一次都会将我唤醒”，当樱木受伤后脑海中开始一一闪回那些与篮球有关的回忆，我看到他们用沾着爆米花碎屑的手，偷偷抹去了眼角的泪。

这就是中年人吧，麻木也好，疲惫也好，但总有什么事物，会在某个时刻唤醒内心的感受。没有任何一部电影可以让人在观看后抛下琐碎的家务、沉闷的工作、无趣的婚姻从而一腔热血去追求遥不可及的梦想，《灌篮高手》也不能，现实生活毕竟不是少年漫画。但是没关系，我们依然会一次又一次走入电影院，像上瘾一样，在熟悉的故事里，在一场集体的狂热里，一遍遍启动那个开关，重新感受胸腔里还有什么东西在砰砰跳动，血液里还有某种滚烫的憧憬在流淌。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