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马陈义雪
克罗地亚,Cro-a-tia。发音时,舌尖先滑过上颚,后抵住下龈,最后微微扬起,停留在口腔中间。短短7个字母却抑扬顿挫,像极了这个小国的多舛的现代史。
1991年,为了从南斯拉夫联邦独立,克罗地亚独立战争爆发,1992年进入高潮,1995年,以克罗地亚取得最终胜利结束。战争造成共计约两万五千人死亡,约70万人流离失所。
1992年,27岁的瑞士青年Chris在克罗地亚独立战争的前线身亡,身为记者死时却身着军服,其尸体上留有弹孔和勒痕,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的最后几页也不翼而飞。二十多年之后,Chris的表妹即本片的导演Anja Kofmel带着他留下的笔记本,沿着他当年的路线深入克罗地亚,试图找到他死亡的真相...
被历史课支配的恐惧?不存在的
“在我小时候,妈妈曾对我说起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里的平原像大海一样深远,有时人们会失踪...”电影以一段讲述导演童年的噩梦的黑白动画开头。画风干净利落,令人眼前一亮。
作为一部战争主题的纪录片,《瑞士人克里斯》有将近一半都是动画,这显得似乎不太正经。我们会习惯性地以为,动画只是拍给小孩子看着玩的,而忽略了它作为一种手法本身强大的表现力。事实上,正是因为影片成功地结合了真人与动画,才成功地避开了同类影片经常出现的“煽情”和“无聊”两大硬伤,在戛纳总评分榜上位列第33名——作为导演的长篇处女作,这个成绩相当惊艳。
在纪录片中使用动画,一方面还原了某些缺乏影像资料的事件经过,一方面巧妙地融合了现实与想象,增加了电影的可看性和感染力。比如噩梦中一盏盏熄灭的灯和战争期间的宵禁相呼应;比如把“战争”刻画成一群没有脸的摄魂怪,仿佛一阵黑风,所到之处生灵涂炭;比如用地上突然冒出一根根直插天际的尖刺来表现局势的险恶和人物内心的恐惧...动画把难以直接描述的情绪和感受直观地呈现在屏幕上,让观众能够切身地去理解克里斯在战争中的经历和感受。
动画对于现实人物和场景的还原度很高,尤其是与真人部分的衔接,非常自然巧妙,比如动画中的火车驶过一片原野,下起了大雨,下一个镜头就切换到现实中车窗玻璃上的雨滴。动画和现实完美衔接,浑然一体,一点不会有突兀感。
近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电影人注意到了动画这种表达方式的优势,用它去处理现实的、严肃的题材。比如讲述伊朗近代史的动画片《我在伊朗长大》,比如同样结合了动画的纪录片《生命中的另一天》。用动画表现现实题材正在形成一种新的趋势。
电影的配乐也很有意思,开头和结尾都采用了流行音乐,使得战争画面看起来就像电子游戏——的确,在战场上,杀人是合理的,而且杀得越多,功劳越大,地位越高。这种反差似乎也表达了导演对战争的质疑和讽刺。

战争中有胜利者吗?
身为地理历史考都曾经考过全班倒数第二的理科生,我对于克罗地亚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高中时钢琴十级的宿舍长用手机弹的《克罗地亚狂想曲》。如果没有克罗地亚没有参加本届世界杯并取得了如此出色的成绩,如果媒体没有争相报道这支亚军球队的成员是如何在废墟、炮火和逃难中长大,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敢相信,就在短短23年前,我以为天下太平的时候,这个有一个颇具异域风情的美丽名字的国家,还处于战火纷飞之中;还有那么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或者在战乱中挣扎度日。有人说,本届世界杯上克罗地亚队的表现,为这个国家做了最好的广告;而我认为,他们还有一个更大的功劳:让很多原来不知道克罗地亚独立战争的人(比如我),了解到那段历史并开始思考。
从《瑞士人克里斯》中,我们也可以隐约看见这些球员的童年。除了废墟、炮火、死亡,逃难,电影中也出现了孩子踢球的情节。克里斯和当地的孩子们一起游戏,他模仿马拉多纳,引得孩子们连连叫好,正当他把球传给孩子们时,悲剧毫无征兆地发生了:一个孩子踩到了不知道哪一方埋的地雷,当场被炸成了碎片...
事后,克里斯在报道中说道:
我看见妇女们死去,她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她们只是踩到地雷,被炸飞了一条腿之类;
我看到孩子们被双方的地雷炸成碎片;
我看见濒死的士兵,他们有一些疯狂的想法,他们对这些想法深信不疑并且愿意为之去死;
他们会为此感到非常遗憾。
当然,双方都是这样。
受伤的不仅是无辜的平民。电影中,导演Anja Kofmel采访了曾经的克方军人Besson。他属于最终取得胜利的一方,然而这个“赢家”并不快乐,他说:“在战争中你无法选择“好”与“坏”,你只能选择“坏”或“非常坏”...战时你感到杀戮很自然,战后你就会难以接受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当你发现自己成为了一个曾经最痛恨的人,你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如何度过余生?战争的结束仅仅意味着他们对自己的惩罚的开始。
战争就像一台人性和道德的粉碎机,无论战胜方还是战败方,无论是平民还是士兵,没有人能卷入其中又全身而退。那么,为什么会有战争?我们真的不可以停下吗?

不断重复的历史
《瑞士人克里斯》有别于其他同类影片之处,在于主角局外人的身份。片名就开门见山地指出,克里斯是一个瑞士人,而瑞士早在1815年就在维也纳会议上就确认了中立国的地位,不参与任何战争,作为红十字组织的诞生地和联合国第二大办公处所在地,它为世界和平作出的贡献是世界闻名的。此外,瑞士与交战双方克罗地亚和前南斯拉夫既没有过节也没有结盟,地理位置也相隔较远,可以说跟这场战争毫无关系。克里斯从小就生活在和平的环境,从他发回的报道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人,对于交战双方都有同情心,对战争持客观冷静的反对态度。那么,这样一个来自崇尚和平的国家、正直善良的人,为什么会投身一场与自身的利益毫无关联的战争,并最终殒命于前线呢?这也是导演在影片中一直在问的一个问题。
影片中出现的另一个扛枪的记者Eduardo Flores,和克里斯在某种程度上形成对照。此人来自哥伦比亚,是《先锋报》的一名记者,但是来到战区两个星期之后,他就失去了中立,组织起一群外国人上了战场。他的部下认为,他参与战争是因为想成为另一个切·格瓦拉;导演认为,他就是一个以杀人为乐的恐怖分子;向导则认为,他卷入了复杂的宗教纷争和军火交易。可是,Flores刚来到战区时,也许确实如他所说是中立的,没有任何企图,那么,是什么促成了他,以及另一些原本与战争毫无关系的人的转变呢?我认为是战争本身。战争就像某种病毒,具有很强的传染性,能够麻痹并摧毁人的理性和心智;它又像是毒品,让人沉溺于病态的亢奋和快乐中,明知走向毁灭而又无法自拔。所以影片将“敌人”刻画成“摄魂怪”一般没有面孔的形象,意图说明真正的敌人不是任意一方的战士,而是“战争”本身。任何不幸出现在它轨迹上的人,不分敌我,要么当场殒命,要么被纠缠至死。
导演的探寻似乎并没有取得满意结果。一方面,对克里斯之死负有直接责任的Flores已经被枪杀,没有办法对他做出任何审判和惩罚;另一方面,新一代的年轻人仍然源源不断地去参与战争。但是在探寻的过程中,她深化了自己对战争和人性的思考与质疑。在影片结尾,她说道:“人们又开始为另一个理由,另一面旗帜或另一个神战斗...这使我意识到,我们社会是多么的脆弱”。
自从进入农耕文明之后,人类的历史似乎就是由一场场战争串联起来的,直到现在,某些地区仍出于战火纷飞中。我们真的是像嘴上说的那样,为了国家利益或宗教信仰而战斗吗?我们真的无法从过往学到任何教训吗?还是正如我们都知道不应该吸毒,但有时难免对那种极乐产生过好奇和幻想那样,对战争的渴望其实就隐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底,伺机而动呢?我们无法消灭战争,也许正是因为战争就是人性的一部分,注定与人类社会共存?
感谢导演用这样一部用心的电影,邀请我们和她一起,踏上对于战争和人性的探寻之旅。多一个反思的人,也许我们的未来就多了一丝希望。

瑞士人克里斯Chris the Swiss(2018)

又名:戰地記者之死(台)

上映日期:2018-01-27(索洛图恩电影节) / 2018-05-13(戛纳电影节)片长:90分钟

主演:乔尔·巴斯曼 / Milton Welsh / Megan Gay / Susanne-Marie Wrage / Marko Cindric / Domagoj Jankovic / Damjan Simic / Dean Krivacic / 

导演:安雅·科菲尔 / 编剧:安雅·科菲尔 Anja Kofm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