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一下原始全文。删改版载于《大公报》2023年12月23日B2版）

《涉过愤怒的海》：穿过复仇和家庭的迷雾，抵达真实的情绪与复杂

暌违银幕数年的曹保平导演在影片《涉过愤怒的海》中，通过极尽视听刺激的复仇叙事，呈现了多组疯狂失控的亲子形象，针砭部分原生家庭如何不健康且不自知。曹保平再次展现了辨识度极高的作者性创作风格，在类型塑造、情绪形构、读解路径等方面都有相关意义的探索。

·“爽”感之外的有效反转

近年悬疑犯罪题材电影发生了一种标榜“反转”的创作趋势。这类作品已经形成了标准化的影像符码和流水线的生产模式：在空间上，多为东南亚异域小城；在情节上，基本都是主角为以女性为主的遇害亲人复仇。反转的重点在于，凶手被法外力量以残忍且解气的方式捉弄并惩罚，创作者们认为观众尤其喜欢这种，凶手被非理性、同样野蛮甚至犯罪的手段，证明“血债血偿”“以暴制暴”的感性合理性。

至此，复仇的叙事任务得以完成，复仇者完成任务的曲折历程，以及被复仇者被捉弄、教训、惩罚的“恶有恶报”和折磨，所制造的“爽”的情绪，占据了包含叙事逻辑、思想内涵、文化思考、社会意义、艺术价值在内等评价电影作品的所有重要维度的上风。此时，合理、深刻、质感、作者等关键词都不再具有阐释作品的空间和需要，“爽”成为了复仇主题最重要且唯一的表现方式和表达效果。

早在2019年就已杀青的《涉过愤怒的海》于彼时尚未被这种反转时髦所裹挟，几乎可以用沧海桑田形容的4年后，影片对金陨石复仇的戳穿与解构，竟讽刺且幽默地反问了上述反转片：同样是悬疑、犯罪、复仇，反转片惯用手法是隐藏关键信息，在欺骗观众的前提下达成了为了反转而反转的目的，而《涉过愤怒的海》从始至终对悬念都保持敞开态度，在对不同人物之不同视角的展开中，以补充和完整所有人物心理发展的方式达到了反转的效果。孰高孰低？

·原生家庭的爱之必要

目前较新的对《涉过愤怒的海》的一部分评论认为，影片“把一切问题的根源归结为原生家庭的‘缺爱’”，尤其是在反思该片不足之处时指出，大费周章地跋涉追凶最后却发现追凶者是留在原地的原生家庭也，未免小题大做。这种“类型化”的解读思维，反而行为艺术般地确证了影片以原生家庭立意的两个必要：第一个是情感和情绪的必要。

电影《色·戒》中王佳芝肉身的死亡是侵略者及其傀儡的残忍暴行导致，但她行为的驱动和灵魂的毁灭以及爱欲的涨落，她的亲人、同学、同志、上级和易先生都参与其中。《涉过愤怒的海》中娜娜亦如是，她跟王佳芝一样，在每一个需要爱的时候都没有得到爱。影片将娜娜死亡的关键原因归咎于父亲老金和离异家庭，而爱情的载体李苗苗及其反社会人格引爆了娜娜缺一切爱的愤怒。

正如2022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非必要离校》所激发的思考，什么是必要的什么又是非必要，被贴上“作”“矫情”标签的情感和情绪，一定是非必要吗？王佳芝的旗袍和鸽子蛋钻戒，娜娜嫉妒的鞋子和故意冰凉的手，都是对满足爱的欲望的必要。娜娜频繁记录的陌陌动态贯穿影片始终，文字倾注了她具体的孤单和痛苦，私人情绪的社交媒体呈现，必要地解释着她的求爱不得到求生无望。

·银幕内外的保卫复杂

但是，原生家庭和缺爱，真的可以成为银幕悲剧和现实苦难的公用解释和借口吗？王佳芝和娜娜都有退出沉沦和自我救赎的机会，但她们自己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更加刺激、切肤体验的毁灭。她们的缺爱，是没有以自己理想的形式得到所谓完美的爱。具备智识、理性和自由意志的成年人类，自我决定着生命中的大多数行为。

此处需要提出第二个必要，“必须保卫复杂”，正是2023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年度主题。生活在这个分类功能高度发达、分类场景应接不暇、分类思维潜移默化的数字时代，“类型”塑造了我们看待世界的视角和方法，同时也欺骗和隐瞒了“该类型”之外的许多细节和真相。面对复杂，我们不仅要敲醒麻木、重启包容，还要戒掉懒惰、培养耐心，发掘每一份复杂的具体存在。

曹保平导演在影片路演交流时说：“看到人性的幽暗和世界的复杂，才能更好地面对世界。”一部影片是孤立而单薄的，不论是否改编自现实还是纯属虚构，都不足以作为我们解释这个世界的论据，但作品带给观众的思考是具有穿透性的。如果电影能在故事情节、叙事逻辑、情感结构、内涵旨归或任何只言片语，形式和内容契合地呈现出世界的复杂，并且创作者愿意守护和保卫这种复杂，那这部作品的意义将远远超越了所谓的反转、类型、热点、票房等电影的“身外之物”，抵达无限接近真实的复杂。

《涉过愤怒的海》之家庭悲剧并不稀奇，传说中在遥远的商周时期一位名叫哪吒的少年，跟娜娜近乎雷同，也是在海边愤怒地削骨还父、割肉还母。但对爱之缺失的系统性忽略，却近在咫尺，这可能是我们眼下需要思考并面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