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罪顽固，我们的悔怯懦；我们为坦白要求巨大的酬劳，我们高兴地走上泥泞的大道，以为不值钱的泪能洗掉污浊……一群魔鬼在我们脑子里狂欢，我们张口吮吸，胸膛里的死神，就像看不见的河，呻吟着奔出。”——【恶之花·告读者】

“世界最好的一面被毁灭，愤怒照出你的本来面目。”这是老晃在原著里的文字。“世界最好的一面”是以为我们彼此相爱，家是家，爱是爱。终极问题是，你感受不到我的爱，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电影《涉过愤怒的海》对我个人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坐进早场的影院，怀着一颗本就不平静的心，接受洗礼。

从文本到影像，电影创作者把原本清晰、直接的阶级对立（李烈vs老金），改写成更为复杂多元的矛盾，直指更紧迫现实的社会议题：原生家庭对人的毁灭性影响。不难发现，近年很多国产电影都对心理健康、精神健康投来了热切关注：《拯救嫌疑人》里有着边缘型人格的纳吉、《保你平安》里被校园暴力的魏磨砺、讲述抑郁症的《深海》等等，今年春节档的《热辣滚烫》虽然改编自《百元之恋》，但某种程度上也聚焦的也是乐莹的心理健康。

小说里的李苗苗是一个具体的凶手，所以才有“涉”过“愤怒的海”这样明确的意象——踏入日本意味着他会被判死刑——因此在小说结尾，老金才会拼了命地划船将他送到日本，让法律对他作出应有的惩罚。（原著书名也许与西村寿行的《涉过愤怒的河》有关）

在粗粝的影像、畸变的镜头里，老金的狂躁、愤怒让我感同身受，极致的情绪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能在地下室里燃烧沸腾，在暴雨里走向癫狂失控。开场就为全片定下基调：娜娜生命的尽头，不断呢喃着自己喜欢的一切：太阳、狭小空间、草莓的气味。而在老金的世界里，也是喃喃自语：阴雨、开阔的海域、鱼腥混着烟草、汗水的血液的味道。

曹保平大刀阔斧地把核心冲突改掉，老晃原著中实实在在的凶手变成一个无主的谜题，让精于计算的老金像无头苍蝇般迷茫。在追凶、复仇的类型外壳之下，故事内核是关于错位的爱、不幸的成长，不可愈合的伤害、无法沟通的亲人，这是他的态度与表达。简单的复仇无法唤起生理和情感上的冲击，对代际关系、原生家庭关系的描摹展现带来主题上的倾斜，随之而来的必然是角色、情节相较原著而言的巨大裂变。

在曹一贯高效的叙事中，我们很快看到两个在各方面都相互对立的家长形象：受害者小娜的父亲，与嫌疑人李苗苗的母亲。老金的爱是极其主观的，他的人生凝结成一场你死我活、以生存为名的战斗：在公海上为渔船而战，婚姻里争夺女儿、远赴日本寻找凶手（为名誉而战）。只要温饱，不谈其他。他的发问是：够不够，潜台词是，他怕给得不够（影片开头计算捕鱼收入，为女儿留学筹学费）。景岚的爱是盲目的，物质上的一切都可以提供，无限包容、情感饱和，成为溺爱。她的发问是：够了吗，潜台词是，不够的话还有。

尽管如此，他们都是痛苦的，他们的孩子也同样痛苦。痛苦以想象为媒介，本就是闯入人们日常生活的非理性事物，它迫切需要一个理性解释，促使人们寻找答案，厘清痛苦的脉络：为什么我活该遭此惩罚？（来自《爱，为什么痛？》）《我们一起摇太阳》里的凌敏也是如此，不断反问“为什么生病的是我？凭什么是我？”痛苦的集体表现形式在《怒海》里铺展开来，具象为不健康的家庭关系、爱情关系。然而痛苦不是无迹可寻，电影里的暗线是老金的酗酒成性：在酒馆里为祭奠女儿撒下几滴心爱的酒；完成对李苗苗的复仇之后一起床就找水喝，这是宿醉后的本能；在回忆里，小娜盼着他回家，画面多么温馨，然而你不知道他的笑容是因为见到女儿，还是因为怀里抱着酒瓶。

在小娜与店长的恋爱里，男方有一个18岁去世的前女友，她无法跟一个死人争宠。浪漫叙事洗脑的新时代年轻人，默认爱情及它带来的痛苦使双方变得高尚，背负痛苦、忍受痛苦使人伟大。男友因伴侣的离世而痛苦，因此小娜生发出离奇的疑问：“你会把我也藏在心里最深处吗？”她必须在痛苦中感受存在，感受虚幻的爱意。冻冰双手、撕烂耳垂是忍受痛苦，使自己值得被爱；为李苗苗赎罪是奉献和付出，他拔掉牙齿，她偿还罪孽。这种失去自尊、飞蛾扑火式的自我感动自然来自老金。

老金在表演一个丧女的父亲，景岚在表演一个儿子做错事的母亲，她甚至没想好如何谢幕，于是便开着车冲下悬崖。被老金救回之后，她圆满谢幕。而在老金大张旗鼓的表演里，衣柜中耍酒疯是他的重头戏，“那可是你亲闺女，得疼啊。” 他无法回应警察的质问，“你真的爱她吗？”他可以愤怒，但他不会爱人。尸棺里传来嘶吼，火焰燃烧，老金从葬礼上匆忙离开。这个声音转场极为巧妙，女儿的绝望混合父亲复仇的快乐。娜娜的死亡化作老金下一个需要征服的战役，他是拼命搏斗永不停歇的战士，沸腾的血液流淌过全身，他被自己深深感动，觉得自己化身拯救者和死亡的信使。当然，寻找到最后，他才发现凶手是自己，握着匕首的也是他，但老金无法惩罚自己。他找不到女儿的坟墓，因为女儿没有实体，他只爱自己，他是他自己的父亲和女儿。一个女儿对父亲最彻底的恨意，莫过于梦见他那惨烈的siwang，而在小娜的梦里，她乘船而来，老金吊si在高高的架子上，她必须从父亲的胯下经过。“你死了，shiti高悬，依然凌驾于我之上。”因此si wang是小娜生命的加冕，电话是误触，她没有求救任何人。

片尾曲依旧是一个父亲的疑问：我给了你真正的爱，你为什么总想要更多？你能感觉到我的爱吗？我给了你真正的爱，但到底什么才是爱？

理想是，不会再失去安全岛，不用再画小太阳；现实是，渔船在下沉，衣柜在漂流。有些错误终究无法被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