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野千鹤子有本书叫《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讲述老龄化社会趋势越来越明显的当下，人们应如何面对衰老和死亡的难题。作为比老人年轻一点的“年轻人”，我偶然读了之后倍受冲击——原来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对老人群体有那么多隐形歧视和偏见，就连“孤独至死”这种提法都是无形中给老人的压力。原本他们可以平静地面对衰老、在熟悉的家中自然走向人生终点，但在现有的流行观念笼罩下，独自死去却像背负了莫名的羞耻感，让他们对自己的“无用”徒增一层愧疚。

在看电影《生无可恋的奥托》时，我自然想起书中的内容。那些大胆的观点、抽象的案例和数据，统统化为汤姆·汉克斯诚恳的抱怨。当他独自嘟囔着喋喋不休时，我似乎第一次意识到，生活中我不会和这样古怪的老人交谈，甚至有意避免与他们发生交集，就像电影开始的超市店员一样，对那一套莫名其妙的责怪避之不及；而电影忽然转了个方向，正如上野千鹤子从一个老人的身份出发去写老人面临的社会问题，当摄像机从他们的眼看过去，世界看起来是如此不同……

《生无可恋的奥托》改编自畅销全球的小说《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电影中主人公化名为“奥托”，O-T-T-O，恰如这个古板的拼写，人物性格也有强迫症般的怪异，必须奉行一套他的世界里必须遵守的法则。

电影开篇就悉心构建了奥托的性格细节。从买一根绳子开始，纠结于“码”还是“尺”为单位，为几毛几分的零钱与店员争执不休；垃圾桶分类必须严格按照分类标准否则扔垃圾的人就是白痴、社会败类；小区门口的空地上不准随便停车，哪怕是送快递的货车临时停靠……

诸如此类的小事给奥托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同样地，“力”也相互作用于他周围的人们，他对社会行为标准的严苛也给同在社区的人不断带来压力。这个古怪的老头，如果不是汤姆·汉克斯，而是走在我们身边的随便什么陌生人，他嘟嘟囔囔自说自话的样子一定不会引起我们好感。

故事从这个叫奥托的男人决定去死开始变得“有趣”。他买好绳子，原来是为了上吊；他主动辞职，原来做好了自杀的准备；他清理好小区里的垃圾桶、呵斥不该停车的人，都是最后一次行使他活着的权利，在那一系列古怪的细节之后，他就要体面地在家中赴死。死的理由显而易见：他的爱人过世了，他再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一家新邻居的出现搅乱了奥托平静赴死的秩序。不同于社区中那些被动地被奥托训斥、管教，早已习惯他古板性格不堪其扰的人们，这家新邻居总是主动地麻烦奥托。他们停不好车，就要麻烦奥托帮他们停好。他们没有修理工具，就要麻烦奥托借给他们工具。他们有事不能照看孩子，就要麻烦奥托当临时保姆。他们甚至不会好好开车，还要麻烦奥托教他们开车……尤其是新邻居的女主人玛丽索，她总能毫无负担地叩响奥托家的门，麻烦他做这件事、做那件事，然后带去好吃的食物作为回报。古老的邻里之间的人情关系就这样慢慢重新建立起来，奥托，一个被众人嫌弃的无用老人，变得越来越有用处，在新邻居那里竟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奥托共有四次郑重赴死。上吊，投毒，卧轨，吞枪。每一次赴死仪式都连接了他的两个世界，一个现实冰冷无趣的世界，一个旧日温馨充满善与爱的世界。对应他对生活的感受，现实中，大雪纷飞，天气寒冷，到处是蓝色、绿色、冰冷的白色。而在往日的记忆中，天气总是温暖的，红色，橙色，黄色，山花烂漫，春风和煦。对奥托而言，两个世界唯一的区别只有索尼娅。当她以一身红裙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他就有了依恋的目标，站在站台的这一边，义无反顾地决定坐反方向的车帮她送去丢失的书籍，那之后生活就有了明亮温暖的色彩，统统化为索尼娅体贴的笑容。

实际上，在奥托回忆与索尼娅交往的细节中我们才能感受到，他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之人。他比他表现出的样子有多得多的热情，从遇到一个陌生女孩就去送书开始，他敏感热情的背后是不计代价。而索尼娅又恰恰是一个同样敏感之人，第一次与他吃饭，就能从他隐忍的话语中有所察觉，自然地说出“你的父亲过世了”这样的话，也自然问出“你为什么没有点主食”这样敏锐的问题，统统都是给奥托的台阶，让他可以卸下心防，真实说出自己的感受。

奥托的热情也不是只对索尼娅一人。他日复一日地在社区巡逻，检查垃圾分类、管理停车，都是为了更多人的便利。包括与建筑商的沟通、争取社区更大权益的事情上，奥托有他非凡的使命感，看似斤斤计较，实际是不计代价地付出公益之心。

遇到索尼娅，古怪的奥托才遇到了真正理解自己的人。她的细腻能够匹配他的热情，也为他无依无靠的生活带来最温暖的底色。而失去索尼娅，他就失去了世间唯一的理解。在那么多看似怪异实则热情的举动背后，藏着奥托对社会渐冷的心。

电影中最触动我的一幕，是奥托第三次赴死时。当他准备跳轨，有一位比他更老的老人忽然晕倒跌落站台。周遭所有人都在举起手机拍摄这惊悚的一幕，却没有人想到救人最重要，只有奥托冒着死的风险跳下去……

奥托身上有一种古典的美德，但在现实世界中，这种美德已经变得好笑甚至荒谬，使他看起来格格不入，踽踽独行。当你看到所有人都在拍视频，只有一个老人奋不顾身去救另一个老人时，电影前面所有的轻快、明亮、温馨、诙谐统统都失去了色彩，一层最悲凉的底色显露出来，揭露奥托赴死的真正理由——他对这个冷漠的世界已经灰心透顶。

如果没有新邻居一家人，没有那同样信奉旧日法则的玛丽索，用最传统的方式带着自制的食物结识邻居，在新的地方开始扎根，奥托可以完美地执行死亡计划，没有人阻拦他，穿好整洁干净的衣衫，带着高傲的尊严，去另一个世界和索尼娅相会。但自从玛丽索出现，那个不断麻烦他的新邻居出现，他又有了可以热心帮助他人的责任，并能获得同样敏感热情的回报，他的世界又渐渐有了温暖的色彩，生无可恋变回“生有可恋”。

仔细观看电影的细节，色彩始终是人心的信号。玛丽索穿着她不变的紫色外套，而紫色是温暖的颜色，在大雪纷飞的冰冷中出现，消融了奥托的冷酷。每一次玛丽索用力敲响奥托的家门，同时也叩响他封闭的心门。外来者主动融入陌生的社区，也帮助这个渐渐与社区陌生的老人重新与友邻建立温暖的连接。

直至与邻居鲁本一家龃龉化解，执拗的老头奥托终于放下尊严，他再次担负起公益的使命感，主动帮助鲁本夫妇解决房子问题，帮他们守住家园。讽刺的恰是那句古话，“远亲不如近邻”，奥托没有子女，却有子女一样的邻居；鲁本夫妇有儿子，儿子对待他们冷漠得最不像亲人。

——回到我开始说的那本书，《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上野千鹤子用她同为老人敏感的心大声告诉世人，老人有他们坚守的阵地，即使是独居、身患绝症的老人，自己最为熟悉的家也是生命中坚不可破的一部分，因为这个地方包含了他们人生最生动、最温暖的细节。因此当我看到奥托帮助鲁本夫妇拿下房子时，我比以往更能理解这一举动对老人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就算当整个世界都觉得他们没有用了，在自己熟悉的家中，他们依然是最有主动权的角色，即使坐在轮椅上什么也不做，他们也是掌控自己生命的主人。

奥托深刻理解掌控的必要。每一次在干净整洁的家中赴死，他都有一种庄严。在这部看似散文小品式的电影里，他的存在像一个超出框架的“英雄”。而每一次玛丽索用琐碎之事烦扰他，打乱他去死的节奏，最终他回到自己熟悉的家中，再看那上吊用的绳索、放毒用的塑料管时，它们的存在也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荒谬。

不过好在，奥托还是顽强地活了下去。争取更有尊严地活着，比庄严地死去，还是胜了一筹。即使最终邻居们发现他孤独地在家中死去，电影里的画面看起来也不是多么不堪、屈辱的事情。——恰恰应了上野千鹤子书中说的那样，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正是体面、平和、幸福的死亡。

与社会学家大声疾呼不同的是，电影《生无可恋的奥托》用轻快、明朗的调调让人们更加具体地接近衰老和死亡。生活中我们轻易忽视的冷漠细节，在敏感老人的心中，原是一点一滴让他们心灰意冷的瞬间。电影构建一个老人年富力强的过去，是告诉年轻人们，此刻“无用”的他们也曾充满力量，也曾爱过亲友，也曾爱过工作；但当他们老去，更多人都会像奥托的同事们一样，毫无顾忌地切下画着他脸的蛋糕，把无视当成玩笑。

我这个“年轻人”，多少也在观影过程中反省了自己的冷漠。上野千鹤子说，每个人100%都要死的。这提醒了我，老无所依是大部分人迟早要面对的问题。与其到那时期待一个凭空出现的邻居玛丽索，不如现在多做一点小事，为身边挑剔而麻烦的“奥托”们，带去多一点关心和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