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杨依依

“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I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hauser Gate.

All those...moments will be lost...in time.

Like...tears...in rain.

Time...to die . ”

“我所见过的事情，你们人类绝对难以置信。

我曾见过战舰在猎户座的边缘灼灼燃烧。

我看着C射线在幽暗的宇宙空间中，划过了‘唐怀瑟之门’。

然而所有这些片段，都将被时间所淹没，

一如泪水，消失在雨中。”

2019年的洛杉矶，雨水不断浇灌在他混着血迹的银色头发和蓝色暗纹皮肤上。

复制人首领Roy Batty呓语般念出那些诗一样的句子后，带着释然且嘲讽的笑容，永远地垂下了头。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在他的短篇小说《另一次死亡》中写道：“ 后来他‘死了’，他那淡淡的形象也就消失了，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21世纪，人类制造出大量的复制人用于外世界的奴隶劳动、危险工作和其他星球殖民任务。经过外界殖民地连锁六号战斗组的血腥暴动后，地球上宣布复制人为违法物——必须处死。特勤小组——银翼杀手受命侦查任何入侵的复制人，并予以击毙。出厂设置只有四年时间的复制人叛逃回地球，妄图找到“造物主”，寻求能够让他们续命的办法，然而得到的结果却是——“无法更改”。

片中2019年的洛杉矶，在经过又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大部分人类已经前往外星殖民。复制人首领Roy Batty正是被银翼杀手之一的Rick Deckard追到了大雨磅礴的楼顶，说出了开篇的那段话。

这段哈姆雷特式的台词，据说是饰演复制人RoyBatty的荷兰演员Rutger Hauer当时的即兴发挥，与八世纪那位高贵的丹麦王子形成遥远而清晰的共鸣——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 it’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

... ...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

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

通过斗争把它们清扫，

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是丹麦王子是“人”，他可以对命运发出灵魂之一问，可“复制人”是“人”吗？

台词中出现的令人费解的“唐怀瑟之门”有另一层意指，也许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接近这个谜题的真相——《唐怀瑟》是德国音乐家瓦格纳根据中世纪传说写成的一部三幕歌剧，描写的是青年骑士兼吟游诗人唐怀瑟在虚幻世界中与冶艳撩人的维纳斯热恋，可最终还是回到现实人间与圣洁美丽的伊丽莎白重燃爱火的故事（可伊丽莎白为解救唐怀瑟的灵魂而香消玉殒了）。

在其中，唐怀瑟讴歌肉体享乐，于爱欲沉沦中，在“灵”与“肉”之间展开了一场残酷的思想挣扎。可吊诡的是他在虚幻中的快乐是“真实”的吗？正如复制人的议题——他们的肉体、记忆与人别无二致——“唐怀瑟之门”便是这穿越现实与虚幻之门——当它们之间被彻底打通，复制人通过科技拥有与人一样的肉身与精神，那么，他们是不是也就是“人”？

越是完美的事物越存在致命的缺陷。人造人的缺陷是在于他们太过完美，甚至超过于“人”，所以生命的终结速度是以闪电来计算的，颇有“浮生一世，蜉蝣一日”之感。

对于复制人来说，短短四年时间，整个生命还未完全展开，正常人类几十年的人生历程对他们来说完全是天方夜谭，只是被当成一件工具，用过即焚。

再往前迈一步——当人体被植入芯片程序，有着相应的电脑代码设定，那他是不是也就失去了成为一个完整“人”的资格？

“复制人”与“人”之间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人创造了“复制人”，谁又创造了我们？

中国古书记载先祖女娲以黄泥仿照自己抟土造人；屈原在《天问》中发出感慨：“女娲有体，孰制匠之？”他问的是：“女娲创造了别人的身体，那么她自己的身体是谁创造的？”

古希腊神话中泰坦巨神后代普罗米修斯，用粘土按照自己身体的模样造出了人类，充当人类的守护神和导师；因为不忍看到他们生活在霜冻寒冷中，于是违逆宙斯的命令盗取天火传给人间，从而被绑在高加索山上，受到恶鹰日复一日啄食内脏的惩罚。在1936年首次举办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圣火接力仪式，就是为了纪念这位神话英雄。

被誉为科幻小说之母的英国作家玛丽.雪莱，于1818年创作出了文学史上第一部科幻作品《弗兰肯斯坦》，她当年只有20岁。说的是一个热衷于创造生命的生物学家，终日埋头在藏尸间，用不同的尸块拼凑出一个“怪物”；然而当这个脸上满是铜线补丁的怪物摇摇晃晃站起来，向他微笑时，他却吓得落荒而逃——只有上帝才有资格在无中生有之中创造生命，只有上帝创造的生命是美好的，而一旦人逾越了自己的界限，试图获得“神”的资格，那么他们创造出来的只能是“怪物”。

然而在看完这本书之后，你会发现在书中最有人性、最值得同情的不是里面的任何一个人类，而是那个被人用尸块创造出来的“怪物”。

玛丽.雪莱在17岁的时候怀上了英国诗人帕西.雪莱的孩子，然而在此期间后者却爱上了自己的妹妹。孩子生下后不久就死了，这件事对玛丽.雪莱打击巨大——一个母亲痛失年幼的爱子，使她不得不思考生命与死亡、创造与毁灭之间的关系。

在《弗兰肯斯坦》中，怪物向他的创造者索取着温暖和爱，但求而不得；他救起一个落水的女孩，却未曾受到人类的同情和接纳，于是残酷和暴虐开始席卷他原本善良温柔的内心，创造者身旁的爱人与朋友就此接二连三地死去。

拍于1982年的《银翼杀手》是一部著名的“闷片”。

全片在赛博朋克迷幻的电子灯、云诡波谲的叙述节奏、氤氲弥漫的水汽、缓慢犹疑的配乐中展开，令人如坠雾里；如同云游在一首浩瀚博大的宇宙史诗之间。

虽然它与美国导演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并称为影史上最伟大的科幻片，可连带着拍于2017年的续作《银翼杀手2049》，仍依旧难改商业前景微弱、艺术内涵曲高和寡的命运。

杀手Dick面对复制人Roy，感情复杂，这个和自己一样又不一样的“产物”，仿佛徘徊在魔鬼与天使之间——片尾扔在地砖上的银色独角兽折纸，暗示杀手Dick自己也是复制人的事实——他时常梦见独角兽，可见他的梦境内容是被人为移植的，不然谁能窥见到他的梦境呢？

他脸上露出的疑惑而迷茫的表情，其实也是Dick的扮演者Harrison Ford的本色出演——当时，作为一名演员，在拍摄过程中他没觉得这部电影有什么独到之处，并且他与此片导演Ridley Scott关系不睦，就更别说能料想到多年之后此片能成为神作青史留名——他的情绪抑郁和眼神迷离完全发自内心，有对拍摄内容的疑惑、也有在工作中和泥水雨水混在一起的疲惫厌恶——恰恰是这种真情流露，鬼使神差地与影片的内核达成了某种精神性的契合。

之前两人经过一番激烈的追逐，Roy已几近癫狂；他赤裸着上身，满身血水和污渍，情态诡异，简直就是弗兰肯斯坦创造出来的科学怪人。然而这个按照人类最精英优质范例仿制出来的“复制人”原本不该是这样——他英俊健美，品格高尚，富有艺术修养和高雅情操，他应该是身着燕尾服弹着钢琴、风度翩翩的绅士——他只不过想获得像“人”一样的生存权利。

在这座废弃的、宛若中世纪古堡的华丽建筑中，他们踩着诡异的背景音乐，几架排气扇的巨大螺旋桨来回切割着光线。他们在洛可可风格的廊柱间艰难地攀爬腾挪，时不时伴以令人脊背发凉的嚎叫——这是人类文明的废墟—— 一派被上帝所遗弃的末世之景。

在Dick快要掉入深渊、在打滑的廊柱上不停挣扎时，Roy竟然伸出了那支插进钢钉的手，拉住了他向下坠落的身体——复制人救了杀手——在那一刻，复制人仿佛变成了耶稣基督式的“神”，不止是人性，还有“神性”的光辉在他的身上复活起来。

复制人Roy Batty，在电影中死于2019年潮湿阴暗、氖光闪闪（氖，是一种充装气体，常用于户外霓虹灯广告牌中）的洛杉矶，而他的扮演者,生于上世纪40年代荷兰演员Rutger Hauer去世的时间恰好是2019年7月19日—— 一个冲破了电影荧幕，联结了真实与虚拟的完美巧合。

没有谁生来就是怪物，不管是人还是复制人；真正的怪物从来都是那些为技术而癫狂、丧失爱与希望的“人”而已。

站在2020年的年中，回望暗雾弥漫的过去，有无数人都期望今年能够重启。在人工智能不断取得突破和进展的当下，我们面对日益便捷的网络和智能手机，手指滑过一寸寸冰冷的屏幕，似乎每个人都越来越被困成一座孤岛。

我们渴望彼此，又怕伤害；于是躲在虚拟世界里玩自说自话的游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所以，什么能够击败时间？

我们又如何能够超越死亡？

或者，人类的未来在这样的动摇震颤中最终将走向何方？

也许这个答案简单而粗暴——“ 唯有‘爱’可以”——其实，不可否认地是我们都渴望拥抱、渴望友爱和善意——希望触到彼此的手指，感受衣服材质摩擦的声音，听见温暖的呼吸和树间的鸟鸣；还有那四目相对时的温情，瞳孔中像能放射出一整个宇宙似的光芒和奇迹。

想象一下，救了杀手Dick最后一命的复制人Roy Batty，在一场诺亚方舟似的大雨中闭上了眼睛；四年的“产品时间”到期了，大限已至。

他任由手中的白鸽，飞向身后无穷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