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个例来，上世纪80年代，我念大学的时候看过一部科幻片，那是一部永远没有办法超越的科幻神片，叫《银翼杀手》。去年出了一部续集，《银翼杀手2049》，我觉得在哲学性上远远不能比。

《银翼杀手》当时提出了一个辩证，里头的一个设定，是说未来那个时代，你身边所有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可能都是人造人，是机器人，只是跟你一样贴着人皮，被输入了人类的情感记忆。

哈里森·福特的这个主角，他的职业是银翼杀手，要在这些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群中，辨识出谁是假货，谁不是真的人类，谁是人造人，然后把他射杀掉。

在这部1980年代的《银翼杀手》里，有两个重大的辨别法则，第一是测试你有没有抒情诗的能力，第二是测试你有没有说笑话或听得懂笑话的能力。

也就是说在这部电影里，这两个法则确定了你何以为人。

这些人造人的集团，他们是叛军，是藏匿在我们正常人类中的妖怪。他们里头有一个反叛军首领，是一个最完美的创造物。这个人在电影里面非常强大，他跑去当时制造他和人造人的大楼总部顶楼，找到制造他的博士，这是非常经典的一个画面，就是这个人造人跟他的父亲、他的上帝，两个人做哲学辩论。

这些人造人的设计有缺陷，他知道自己的线路有缺陷，生命会死掉，他就在跟这个博士之间做各种讨论，两个人像高手在下围棋。博士就告诉他说，回路外接或者电子方式，我们都想过，没有用，挽救不了你的生命。

这个时候电影里的这个反角，人造人的首领，说了一句话，他说，我将要做出一件令人困惑的事。这是尼采说的话。

他就把那个博士的头捏爆，等于他把制造他的上帝杀掉了。

这个电影里另外一个让人很惊悚的地方是，这个博士有一个女秘书，是我看过的好莱坞电影里最美的女生，那个女主角叫瑞秋，美不可言。男主角哈里森·福特当然对她产生了荷尔蒙，喜欢她。

博士有一次就找哈里森·福特，去对这个女生做测试。他问了她大概五六百个题目以后，然后说，好的，你可以离开了。

这个博士进来的时候，男主角对博士说，我非常惊讶，她竟然是人造人。

这个博士也非常惊讶，问哈里森·福特，你通常会问几道题目，他说我通常会问一百道题目，就立刻知道她是假的，不是人类，但是这个女生，精致到完全像人类一样，我这么顶尖的银翼杀手，要问到五六百个问题，才知道还是假的。

哈里森·福特这个银翼杀手回到他的住处时，这个女生逃亡了，躲到他的家，两个人有一番荷尔蒙的状况。

哈里森·福特对这个女生说，你是假的。这女生不承认，她不相信自己是假的。他说，那你记得你四岁那一年的记忆吗？

这女生就说，我记得四岁那年，我跟我的哥哥在谷仓里面，小孩子间天真无邪玩医生跟病人的游戏时，他哥哥压着她，她抬头看到上面的谷仓，光从那个破碎的隙缝垂洒进来，有一只母蜘蛛，生了一个蛋，那个蛋裂开来，有上百只的小蜘蛛跑出来，然后把那只母蜘蛛吃掉了。

哈里森·福特非常惊讶，跟这个女生说，我们并没有输入这一段记忆到你的档案里。也就是说，判断机器人跟人类不一样，人类要歼灭掉人造人的其中一个重大法则——抒情诗的能力，这个女机器人已经具备了。

我要讲的是电影最后一刻，哈里森·福特去追杀人造人头目，但是这个机器人太强大了，他们在纽约的高楼上追杀，后来猎人和猎物之间的关系就颠倒过来了。

哈里森·福特有一只手的手指头被这个反派角色掰断了，枪也被夺走，变成是那个猎物在追杀他。

有一幕，哈里森·福特逃逃逃，从空中跳到对面另一栋楼，因为他已经受伤了，所以他跳过去的时候，就用只剩下的一只手的几只手指抓住那个阳台的边缘。

然后那个反派角色，满头银发的非常帅的人造人首领，就发出那种像猎豹的嚎叫，轻松地跳过去，站在哈里森·福特的头上方。

依照好莱坞电影的惯常做法，你会习惯性知道，天哪，他一定会用鞋子来踩他抓着墙沿的手指，然后让哈里森·福特掉下去摔死，但是没有。

那时候天下着滂沱大雨，这个人造人做出一个非常让人惊讶的举动，他伸出手把哈里森·福特举起来，放在他旁边。

他们都在滂沱大雨之下，这个人造人首领对哈里森·福特说了一段非常有诗意的对白，他说，我曾经目睹你们人类一辈子不可能看见的奇景，我曾经在新城下面的旷野飞行，我曾经攻击那些大海上着火的船只，我近距离飞行，看见那些将要沉没的人，他们恐惧的眼光，天顶的雷电嘈杂交错，这一切像雨中的露珠。

他说完后，把一个原先刺在他手腕的铁钉，也就是电路衔接，给拔掉了，其实这是存在主义讲到的，人类唯一可以对抗上帝荒谬之所在（加缪说的），就是自杀。

这个人造人，做出了这样一个动作，意味着当人类把机器人判定是怪物、是我们造出来的、是威胁我们的工具，是不行的时候我们会把他们抹掉、踢出我们人类群族之外的时候，他把这一切全部颠倒、否决了。

这就是关于他者，我觉得最棒的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