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与导演意志

时隔许久重温《银翼杀手》,除了一如当初初看时的寂寥,寂寥之上永恒不变颓废潮湿又昏暗的印象,更感觉到了作为目的的人从生到死的历程中必然会遭遇的困惑,一种人难解的完备性下的扬弃与顿悟。

从开篇的复制人测试开始,到戴克、到瑞秋和泰瑞尔老版,跟随罗伊的男女复制人,再到最后戴克与罗伊,斯科特无不从容地控制着人物塑造与片情构建,互相接触产生联结的个体们,无一例外都是具体的、明确的、细微的,建立的都是individual-to-individual的联系,这样的私立纽带互相作用之缓慢,自有悠长的叙事空间,可以让观者与其中之人充分体味与反思。

纵观罗伊和戴克两人,无疑都是带有着强烈的目的出现在故事之中,一为不计代价与后果地想要延续自己的生命,一为维护自然人至高主体地位来猎杀复制人。他们二人面对环境、彼此与他人产生的转变----无论是剧烈的转变,还是温和的转变,所有都源于那个营造的未来现实。基于此种转变里蕴含的现实意义,在徐徐向前的节奏中,大致可以转化为让观者对未来现实真实可感的想象诗意,而不仅仅只是一个科学幻想故事。这种自我转变的困惑与最终的抉择,是人的自我完善之真,简单说,就是发现自我、追求价值的过程。但就像片中罗伊饰演者-鲁特格尔·哈尔/Rutger Hauer(1944-01-23至2019-07-19)在结尾即兴说出的传世台词一样,人无论经历过多光辉的时刻都会流失在时间中,就好似雨中之泪一样,最终都会彼此交融、难以分辨。戴克与罗伊从追杀、反追杀到最后的凝视、和解,两人之间的互动无非也就相当于一段追寻自我并最终消弥于彼此的历程。

从这个角度上看,戴克追杀罗伊这一近似自然界掠食者的捕猎,与罗伊反追杀戴克,并没有本质区别,发现彼此的真实寓于两种同质行为的同时行进中,自我发现与价值实现也就必然重合,而一旦同时顿悟到这一点,结尾罗伊救戴克的结局就必然是充满惊奇且多义的。惊奇不在于救人的行为,而在于自我发现:罗伊虽然是复制人,却突然有了和自然人一样的同理心,同理心假如可以确认其为自然人,这一救人的举动从现实角度上接受自己为濒死复制人的同时,无疑是超我的追求,而能实现超我的,则最起码是要超越自然人的存在。因此,救戴克不但是罗伊自我价值的实现,而且复制人与自然人的差距在此时也已然被罗伊拉平,进而产生了超越。细致追问罗伊的行为,其中蕴含着结构性的悲剧,就是罗伊认识到这一点时,已是大限将至,让人不禁感叹其生命终点的善举所延宕出的诗意,只是从罗伊想成为一个自然人的失败而来。

而被这一幕深深震撼的戴克丢弃了他作为自然人秩序维护者的责任,开始彻底转向维护复制人,从叙事的内在意义来讲,这转变的跨越看似是因为两人杀手/猎物的身份倒转,目的的终结(罗伊死亡)导致戴克迷失为拯救者,进而形成拯救者/杀手的对立分裂,但实际上,追杀导致二人宿命般的对决,弥合的正是戴克的作为专杀复制人的银翼杀手自我发现与价值实现的多义。追根溯源,如果罗伊的同理心是因为救人时不可名状的自然人代入感共情而产生出的或然性,那戴克身为银翼杀手却超越银翼杀手的超我转变则更复杂。这种复杂性,或许应该归结为因为罗伊之体验,是实际作为复制人亲眼所见的自然人难以置信的宇宙壮观奇景远超于任何自然人之能力所及,而产生{人}形式意义上的超越自然人,其后救戴克的行为,与安然接受自己命运的豁然,使亲历这一惊人转变的戴克,仿佛目睹了不亚于罗伊所见之“猎户星座端沿熊熊燃烧的宇宙战舰,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般壮绝奇景等量齐观的奇观。毫无疑问地,这也是与罗伊同质的共情式代入的同理心而产生的或然性,而对于大多数自然人或复制人来说,这种体验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当然可以感悟到的或然性也就是极其稀缺的。与悲剧的罗伊相比,戴克其后的抉择将不可避免会是悲剧之后不可或缺的余韵延宕。

这种两者几近同时的转变,类型片框架下两人必然的遭遇,除了《银翼杀手》的主题显然不能只落在戴克或只落在罗伊身上外,转变之下深层次的自我发现、价值实现,也有其共通之处:用仅存好用的一只手攀住高处横梁即将掉落地面的戴克是濒死的,这是一个事实的影像,没有任何象征意味;以仿佛自然人居高临下看着复制人姿态的罗伊因为内置的寿命即将到期也是濒死的,这也是一个事实的影像,毫无象征意味。雨中两只生物的生命脆弱与顽强,如果能视之为“诗意的濒死”,那么它的“诗意”的来源首先是“真实”。但电影的力量肯定不会仅止步于影像的真实,在《银翼杀手》中,这一幕宿命的对决是不可避免的实在,但斯科特把它置于始终绵延不断的雨中时,可以发现这一刻的濒死情绪远超它所表达的“真实”。对于无论电影文本内还是真实现实内的人来说,人的完备性体现在起点(出生)与终点(死亡)的相同必然,雨中之泪是终结,是生命终将流逝不见的一个意象,不吝为死亡的注脚;黑夜白鸽是一个灵魂飞升的具象,是想必真实现实中还是电影文本中,人的或然性都是一种完备性下置身事内的自省。

这一层面上,雨中之泪代表着罗伊的过往,黑夜白鸽喻示着戴克的未来,融合在一起表达了一个极其硬核的戏剧核心:面对必然失败的命运后如何接纳自我,接纳自我后如何面对人生必然的结局的问题。在这里,感同身受地活着与必然到来的死亡显然都是正确的且不可证伪的,这是因为人的完备性理性认知总是想超越人的或然性经验界限去认识人自我,必然会产生无法探知 人的目的 的矛盾(二律背反)。

至此,从叙事上,其实已经很难再去继续追问人的目的了,究其本质,是因为现代性本身就是经验隔绝的。如果说《银翼杀手》在人物命运的背面,可以窥见未来时代的映照的话,那基于科学幻想之上,在营造的客观现实外,如果更有助于延展观者对于彼时生活的“现实主义”想象的话,斯科特的主观意象构建,其中也许藏有答案。以此为方向,去探究为赛博朋克美学奠基的《银翼杀手》的赛博朋克美学,流转于眼帘的所有印象,总会是阴冷幽黑、绚烂夺睛的城市景观,铁钢林立,霓虹流淌,仿佛真映照边沁的假想监狱中,福柯式不可见上位管理者般的大探照灯在到处都有躲避之处的房宇上空盘旋,用所谓的一句话时髦定义可以概括为:高科技、低生活。不妨想象,生产力高度发达的未来,越造越多不能完全被消费的商品,越建越多完全可能无用的建筑,越生产越多回收也来不及的垃圾等等,可能在生化人已经成为主要劳动力的未来依旧是无法维持城市那股理应井井有条、鳞次栉比有的“秩序美”,在熵增的知性铁律,于电影文本封闭的系统下,秩序会变渐变为无序,朝着“自然美”不可逆地转变。在此,或许可以概括赛博朋克美学的“本质真谛”就是:高科技必然导致的低生活下的失序“自然美”。既然其中存在知性规律,我们就可以进一步追问,赛博朋克美学的底层逻辑熵增定律到达推论极限的热寂状态时候是什么情况?遗憾的是,理论推导的热寂状态只是模型理想化的结束,实际并不会到来。以此,赛博朋克美学就理应不会有终点,赛博朋克的手段既是赛博朋克的目的,活在《银翼杀手》世界中,就好似永远活在一场名叫赛博朋克但却永远不会醒来的梦中一样,进而可以再对其“本质真谛”进行进一步的修正,即:永恒失序中的“自然美”。(这也可以解释开篇城市景观依旧尚存秩序的疑问)

探寻科学幻想基于未来现实的真实影像,混合必然的完备性与难得的或然性,将符号式的象征比作复制人与自然人,可以想见,赛博朋克美学的“本质真谛”或许可以类比到人的“本质真谛”。赛博朋克-Cyberpunk自顾自已无目的的存在,也许是资本主义下商品交换社会下自然而然的终极形态,也许是某种终极社会形态的中间过渡,也许是历史循环的一环......而.终究是在符合每个复制人/自然人自己的探究时显现出包容万象的“合适”。这背后的判断力,让你我观者可以在庸常生活中,面对真正稀缺的内心发现之时顿悟,绽放出参差无穷、细腻多元的或然姿态,从而彻底的改变和认识自我。就此而言,未来想象中秩序美向自然美的流变,流变之下完备性与或然性的统一,统一之中复制人/自然人的本质,作为科幻电影的《银翼杀手》,凭借影像构建的科学想象,拓展了可能的未来与现时的现实想象,其中蕴含着何而为人的合目的性,无愧于史上最伟大的科幻电影之一之名,而即使即便这之下还有永远存在疑问的存在主义危机,那大概也是电影所解答不能,而需要每个人内心去自我解决的问题了。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1982)

又名:公元2020 / 叛狱追杀令 / 刀刃警探

上映日期:1982-06-25(美国)片长:117分钟

主演:哈里森·福特 / 鲁特格尔·哈尔 / 肖恩·杨 / 爱德华·詹姆斯·奥莫斯 / M·埃梅特·沃尔什 / 达丽尔·汉纳 / 威廉·桑德森 / 布里翁·詹姆斯 / 乔·托克尔 / 乔安娜·卡西迪 / 吴汉章 / 摩根·保罗 / 凯文·汤普森 / 

导演:雷德利·斯科特 / 编剧:汉普顿·范彻 Hampton Fancher/大卫·韦伯·皮普尔斯 David Webb Peoples/菲利普·迪克 Philip K. D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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