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惊喜。原本听说又能看罗伯特·艾格斯+安雅的时候，我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就感到度日如年，然而在听说故事架构是王子复仇记的时候，我的热情消退了一半。看之前又听说这片豆瓣评分崩盘了，我心想也许艾导玩的是谜语人版王子复仇记吧，肯定很难懂，多半要分几天才能看得完，没想到这最后竟是我两个月以来唯一一部一口气看完的电影。

整部电影拍的没有一点“肥肉”，剧情台词都超乎寻常的精炼，越往后看越让人感叹草蛇灰线。比如威廉·达福饰演的巫师，登场的第一句台词听起来只是句烘托人物疯癫性格的疯言疯语，可看到后半段再回忆这句话，才会意识到当时他就公然点破了一个秘密，所以才会落得被割舌挖眼的后果。

罗伯特·艾格斯超乎想象地做到了把一个传统到不能再传统的故事拍出了不一样的感觉，把一个人人都知道会怎么发展的故事拍出了不能剧透的效果，把无数作品都在试图刻画的“命运”拍出了不同的重量。

美学摄影这种就不提了，看过导演前两部的都知道，优势项目，稳定发挥，不可能失手。不过里面那个“此马是我造”还是惊艳了我，这部在血腥要素上没有之前《女巫》和《灯塔》那么压抑和隐忍，这种张狂的cult味和片中维京人的气质贴合的无比完美。哪怕有人说影片里对维京人的所有表现都属于标准的刻板印象，可我认为它并不是一种死板的背书，而是有意要让这种宁静优美辽阔的大自然和奸淫掳掠血腥祭祀形成剧烈反差。

片中有许多仿佛旅游局风光宣传片的镜头，但不同的是，这些镜头里几乎都会出现狼狈的人类，被奴役的人，在逃亡的人，身不由己的人。在自然的辽阔前，人类如蝼蚁，人与人之间的纷争，个体的命运显得渺小到可笑。

如前文所说，“王子复仇记”这种“古典”的故事，势必会出现一些神话故事的定番，比如要神婆的预言，动物的引导，历经千辛万苦获得的神器，路过的考验等等。大家在无数作品里拍过无数遍了，可本片几乎把每一个老梗场景都拍出了新意。

我特别喜欢男主角去拿神剑的一场戏。看到神剑的位置大家就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尸体肯定会动，两者不可避免要战斗，对手必然很强，男主肯定会陷入劣势然后靠光环取胜。

这一段本身拍的很像游戏BOSS战的过场CG，然而，本片中的在男主战胜boss后，站在月光里转过身，看向背后，镜头慢慢移动回他一开始试图拿剑的地方——他看见剑和尸体又回到了原处，自己就站在尸体前，正打算伸手去拿剑——这一次，他轻而易举从尸体手里拿出了剑，尸体坍成了一堆灰。

这场非传统的“拿神器”戏里，光线的运用，摄影的处理，都让这传统的戏码一下子有了禅意，刚才的战斗真的发生过吗？那只是男主角的想象吗？还是因为他经历过了这场战斗的考验，所以才得到了拿这把剑的资格呢？

如此先裹着套路登场，然后又反套路的设计在片中比比皆是。

比如，按照套路，男主人公一定会有一位美人作伴。作为复仇故事的点缀，这种爱情故事通常是很乏味的，我一直觉得虚构故事里的一切“一见钟情”，都只是故事创作者某种形式上的“包办婚姻”，因为要刻画令人信服的爱情关系并不容易，更何况爱情在这类故事里只是佐料，终究是要让位给复仇主线的。

但《北欧人》感情线的精致程度再次超乎了我的预期。

我看到有人不满安雅这次的角色，认为她这次的角色即使被删去也无所谓。但像我刚才说的，这部电影里没有肥肉，连一句多余的台词都不会有，又怎么会有多余的角色呢？

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到了，安雅出现的第一个镜头其实出自这个掠夺村庄的长镜头里的一小段，而不是在船上。女主角奥尔加为了解救一对母子，佯装给强盗送吃的求强盗网开一面，实际是借此转移强盗的注意力，想要用小刀跟他拼命，然而她的计划最终落空了，还是被人拽去了一旁。女主角的登场是狼狈的，没有特写镜头展现她的美或如何，她只是和这个村庄其他不幸的人一样，在经历一场浩劫，她不是“女主角”，只是芸芸众生。不同的是，她是这个村庄里唯一一个即使知道没有意义，依然愿意顽强反抗的人。

如果忽略了这一段，那在理解她和男主的关系时自然是会漏掉许多内容的。

在船上，她一眼就认出了男主阿姆雷斯是“北欧人”，是强盗，她是否认出他就是屠杀她村庄的人并不重要，他代表的“北欧人”理应是她仇恨的对象。

因此，当上岛后，她提出和阿姆雷斯一起合作出逃时，这段关系其实更像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她需要为自己找一个强大的靠山。

随后，这个靠山证明了自己确实足够强大。可再强大，他骨子里依然是个渴望爱的人。在那场险些让弟弟丧命的比赛后，他望着母亲抱着自己弟弟的样子，深深地渴望着自己也能得到她的爱。所以那天晚上他才会寻找她，与其说寻找爱，更多意义上是寻找一个慰藉。

这一场戏拍的很有意思，起初，镜头里阿姆雷斯在一旁看着奥尔加和别人快乐的跳舞，然后他走开了，得知自己因为护主有功可以获得一个女人做奖赏，于是他回去在林子里各种释放天性的男男女女中间想找奥尔加，他似乎看见了奥尔加就背对着他站在前方，他去喊她的名字，却看见她缓缓跪下，露出她对面跪着的人，看来似乎她已经有了今晚的同伴。

就在这时，奥尔加出现在了身后……

短短几分种里就把“她好像对我根本没那个意思”→“她好像和别人好上了”→“原来她确实对我有意思”的经典拉扯桥段处理完了，配上阿姆雷斯转身后安雅在柔和的大逛下绝美的面孔，什么叫真正的“水到渠成”啊战术后仰。

通常的故事，到了这里，爱情部分也就算交代完了。

可是尽管影片特地用了一段戏来表达奥尔加不会随便让别人碰自己的刚烈，有的人（比如我）还是会禁不住想，她好像也不见得真的喜欢阿姆雷斯吧，两个人会睡觉只是巩固战略合作关系的意义吧？俩人的关系估计出了岛也就不成立了。

尤其是影片起始处的预言说了，“少女”会成为王——我一直以为这个要当王的就是奥尔加呢。

这里就是电影对这段关系的另一个精彩处理了——眼看着奥尔加和自己的同谋关系败露要被杀，阿姆雷斯竟然自降智商，不惜自己出来做饵来换取奥尔加逃亡的机会。

这是出于“爱情”吗？其实我觉得到这里为止，是有的，但不完全有。

首先，男主角从登岛开始后，就开始对预言深信不疑，抱着一种“预言说我会要到特定地点才会触发复仇剧情，所以在那之前我怎么作死都一定能活到触发那个剧情才对”的想法，所以算舍身救人吗，算舍了，但多少有点侥幸心理。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是，男主前一晚刚发现自己母亲的真面目，也就是在那之前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他倾注“爱”的对象已经没了，奥尔加成为了全部，即使她不见得真的爱自己，也已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救命稻草了，是他这头野兽唯一能保留人性的对象了。

在男主被群殴的时候，分心看了一眼奥尔加逃走的样子，那个时候，恐怕男主心里和我一样，都觉得这个女人不会回来了。包括他在被折磨的半死不活时，被女武神救走的时候，我也在疑惑，难道女主真的就这么跑了？结果发现原来女武神只是幻觉，真正救走他的就是奥尔加时，我只能感叹这拉扯水平一流。

事实上，正是因为这起事件，阿姆雷斯和奥尔加才算真正有了爱情，和确认了彼此的爱情。我讲真，纯爱情戏都不一定有能力把情感层次拍这么细了。

那么问题来了，一部复仇为主题的电影，一部节奏如此精炼的电影，为什么爱情戏这么重要？

因为它是为电影的主题：命运，所服务的。没有她的存在，就无法显现出主人公最后抉择的重量。

在看到影片后段时，在回味影片开头的前十分钟，你能感觉到信息量其实很大。

阿姆雷斯并非天生的猛男，少年时的他是充满童真的。即使后来岁月和仇恨的蹉跎让他冷酷无情，你仍能明显从演员的表演中感觉到，这是一个强大，但脆弱的男人。

这里就不得不提影片中另一个重要角色，妮可基德曼饰演的母亲了。

母亲登场的第一场戏，就是父亲胜仗归来，儿子兴奋地来找妈妈接爸爸，儿子撞开门的时候母亲正在换衣服，第一反应是严厉地训斥他，让他未经允许不许进来，然后在得知是丈夫凯旋，才放松了表情，和他一起出去迎接。

经历了开场这种温馨家庭氛围错觉的观众很容易认为这是个坚强且严格的皇后——然而从之后母亲对小儿子的溺爱就能很明显感觉到，其实影片从一开始就在告诉你，她没有爱过阿姆雷斯这个儿子。而且，她当时到底在为了谁的归来而高兴？

不知情的阿姆雷斯是爱着自己的父母的，父亲死后，母亲是他唯一牵挂和寄托“爱”的对象，所以可以想见，当他得知真相后会有多么崩溃。他深爱的母亲不仅不爱自己，甚至还是下了杀死自己命令的那个人。这里与其要用“反转啦，亲妈是boss”之类的逻辑来形容，不如说，它就是在借此告诉你复仇这件事的无意义。

通常情况下，大部分作品对复仇的处理都围绕着“冤冤相报何时了”展开，阿姆雷斯的母亲和仇人生的小儿子在登场时看似也是用来寄托这个议题的。然而，《北欧人》对复仇的诠释是，“谁不想复仇啊，可谁能真的把仇恨关系理明白啊”。站在阿姆雷斯的立场，他是复仇者自不用说。可站在他母亲的立场，她也是一个在复仇的受害者。再到阿姆雷斯的仇人，他替一个人完成了复仇，成了另一个人的复仇对象，并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也成了复仇者。

到了这个时候，阿姆雷斯复仇的根基已经没之前稳固了。因而，在鬼门关走了一趟，被奥尔加救走后，他第一次有了放下仇恨，好好过日子的想法。

两个打算重新生活的主人公连衣服都干净了，女主甚至有心思做发型了，和之前邋里邋遢的奴隶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任谁都会觉得，就这样过下去多好啊，别复仇了。

然而，这个时候命运登场了。

大部分传说或神话故事里，都不怎么流行人定胜天，而是更强调宿命感，主人公往往都跟被预言编程了一样，不管怎么七弯八绕，最后回头看，确实就是照着预言路径走的。《北欧人》也遵循传统，搞了预言。这里的预言也是处处神准，只是，既然男主都打算和女主私奔了，预言不就不准了吗？

这样的岔子自然是不会在这样的古典故事里出现的。

通常，为了把主人公按回原来的命运之路，比较常见的处理方式就是再次破坏他好不容易收获的美好，让他失去所有的退路。

可《北欧人》不是，它告诉你生活可以很美好，你马上就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了，然而，你的抉择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阿姆雷斯发现奥尔加怀了自己的孩子。那么，只要他的仇人还活着，他的孩子就会成为新的被复仇对象。

是选择眼下的幸福，让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生活在被复仇的恐惧里，还是为了后代的安稳，放弃这美好的生活，去终结一切？

阿姆雷斯的一生经历了无尽的痛苦险阻，终于有了爱自己的人，终于即将拥有真正接纳自己的家庭，可他却还是选择了回去迎接自己的命运。他和仇人终究还是在预言的地点决战了，但不是为家人复仇，是为守护家人。

《北欧人》的图穷匕见，并非传统地让主人公无路可走只能踏上命定的悲剧，而是让主人公放弃唾手可得的幸福去坦然迎接命运的悲剧，我认为后者要比前者难得多，也沉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