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这个剧名实际上与此剧品质是很不相称的。全剧的人物仪态、造型、对白、道具等各方面都走了“重剑无锋”的厚重路线,而剧名却仿佛随手为之。首先,“军师”一词与司马懿形象颇为不合,在小说里,军师多为“智多而近妖”之形象,如梁山泊吴用,手挥白羽扇,眼中狡黠之光闪烁,偶尔还要制造幽默气氛。而司马懿“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性格是一等一的坚韧、沉稳,似乎从来没有过飞扬跳脱的少年时代,生来老成。剧中以乌龟作为司马仲达的宠物,恐怕也是取“行稳致远”之意。在历史上,汉末并无“军师”官阶。与“军师”相关的官职,曹操阵营之中,荀攸任过中军师,郭嘉任过军师祭酒;刘备阵营中,诸葛亮任过军师中郎将、军师将军,而司马懿虽曾以谋臣身份数次进言,议论取蜀、迁都等事,却与“军师”一职无关。此外,“联盟”一词也颇费思量,不知是指曹家谋士如云,联手奠基曹魏江山,还是指曹孙刘三方谋士惺惺相惜,以智慧联手点亮了那个时代?总之,这个略显随意的剧名肯定导致不少潜在观众擦肩而过。
略过剧名不论,该剧能在过江之鲫般的“三国戏”中占据一席之地,引起关注,除了演员的精湛表演,编剧的用心功不可没。
在史学和文学的关系上,历来存在两种意见。一种主张古时文学作品的内容是历史研究的可信材料,有学者就从《红楼梦》中研究清代饮食;更甚者,杜甫的诗因对百姓生活描摹入微直被称为“诗史”,此种意见可概括为“古诗即史”。另一种意见认为历史记录本身就是一种文学创作,例如《史记》中描写垓下之围时楚霸王悲歌,“又谁闻之而谁述之耶”?这种意见可归纳为“古史即诗”。两种意见均有道理,本文不做深究。但好的作品已经证明,无论何种体裁的历史故事,成功的关键在于“诗”“史”杂糅、虚虚实实。糅合是易事,虚实之间的比例和联接才是关键中的关键。然而此中并无规律可循,全凭作者的天才和感觉。“史”太过则失之凝滞,“诗”太过则失之轻佻,一个故事无根无基,一阵风也能吹跑。《鹿鼎记》中,韦爵爷说谎有个诀窍,讲究一切细节不厌求详,而且全部真实无误,只在重要关头胡说一番,闻者往往如坠云雾,真假难辨,这是虚实之法的绝好应用案例。出色的历史故事多与此相反相成,宏大的历史背景全是真的,历史事件走向丝毫不爽,但进程细节往往大编特编,只要故事一首一尾与史实严丝合缝,首尾之间大有可为。
金庸先生本人就是此中高手。“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十四部小说魅力无穷,很大原因就是这些作品深深扎根在历史里,而非当今风行的“架空”故事。仍以《鹿鼎记》为例,读一遍韦爵爷纵横天下的故事,几乎就了解了康熙实际上的大小功业——诛鳌拜、平三藩、平准噶尔、和尼布楚、平台湾……虽然大关节上和符合节,在历史小细节上金庸先生未尝不是如韦小宝“胡说一通”,如荡平海波的施琅,全然不懂升迁门道,还需要小流氓韦爵爷提拔。另一例是“射雕三部曲”,这系列小说和影视剧可能是极多人对宋末至明初历史的最早知识来源。在历史细节上,金庸先生也是一样随心所欲,如说大明王朝的“明”就是明教的“明”,笔者初读至此大惊——原来是这样把故事讲圆了!但历史的主线毕竟不能改,勇武如郭靖夫妇,虽持武穆遗书,也未能实现武穆遗志,“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该亡的南宋还是亡了。只不过历史与故事结合得如此完美,让读者不得不相信历史之中还有这番曲折。另一个历史剧本的成功典范是《大明宫词》。《旧唐书》中,太平公主传记不足千字,两位精通西方文学的编剧郑重、王要,以王勃般的才气,据说是一边诵读拜伦的诗歌,一边将这不足千字的“正史”扩展成了一部关于女性、权力、感情的“莎士比亚戏剧”,令人击节赞叹。
《军师联盟》的成功之处就在于虚实相生。相较于其他史书,《三国志》本就行文简洁,加之成书于晋朝,为“司马宣王”讳,司马懿相关的材料本就极少,又散落在曹操等多人的传记里,编剧难以集中利用。《晋书》中司马懿材料倒是丰富,但泥沙俱下,需要披沙拣金。《资治通鉴》中也有一部分材料,但大体未脱离《晋书》的范围。在史料有限的情况下,剧中常常可见对那段历史的独到理解,编剧肯定下了苦功。
《军师联盟》以司马懿为主角,首先尴尬之处在于他属于三国后期人物,登上舞台较晚,前期表现不多。但编剧抓住曹魏内部关于立储的矛盾以及曹丕与司马的特别感情,将司马设定为曹丕争储团体的中流砥柱,提前推向前台。其实立储之事,贾诩等人才是关键,司马懿起到的作用十分有限,但编剧大胆砍掉其他谋士,转而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到司马身上。司马与诸葛是一生之敌,彼时诸葛羽翼未丰,编剧无可措手,只好又将杨修提到司马对面,在曹植一方为他安排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这是对史实的偏离,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众所周知,同谓聪明,王佐之才荀彧、谋士郭嘉和才子杨修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司马和前两位相似,有大智慧;杨修擅长文字游戏,只能算小聪明,权谋根本无与司马相抗的余地。但为了让司马出彩,杨修不得不担起了争储重任,还不得不在关羽攻樊城之时才殒命。但编剧明白,“诗”与“史”的关系如同经济学中价格与价值的关系,价值为主轴,价格围绕价值波动。所以在这个“不得已而为之”之后,编剧尽量不偏。争储过程中史书有载的曹植醉酒误军事、闯司马门、教斩守卫、教曹丕不违子道、泣而不言等情节全盘收录,使有识者不致有荒诞之感。
在细节方面,编剧更是虚虚实实以至无穷。前几集有个情节,司马懿为避征辟,不惜碾断自己双腿。其中避征辟是实的,断腿却是虚的。《晋书•宣帝纪》载,汉建安六年,曹操为司空,欲辟司马懿为掾佐,但“帝(司马懿)知汉运方微,不欲屈节曹氏,辞以风痹不能起居。魏武帝使人夜往密刺之,帝(司马懿)坚卧不动。”“使人夜往密刺之”使人联想起“魏武闻之,追杀来使”,确是曹操的作风。《晋书•宣帝纪》中还有一个故事:“帝(司马懿)内忌而外宽,猜忌多权变。魏武察帝有雄豪志,闻有狼顾相。欲验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顾,面正向后而身不动。”这条和前一条材料合起来读,似乎就有矛盾了。一个心机深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猝然遇刺都高卧不起的人,明知曹操对他有所猜忌,怎么会凭曹操一句话,就在他面前露出狼顾之相呢?编剧于是在此处加入一个细节,改为孟德公有意碰落一地棋子,司马吃惊之下回顾。这一改动既体现了曹公的狡黠,也解释了司马的失误。狼顾是实,落子是虚,实在是妙笔。再如杨修释“门内加活为阔”是实,编剧却给荀令君加上一句史书无载的感叹——“何尝不是入此门方可活呢?”伤心无限,可谓神来之笔。还有杨修整理荀令君遗著,发现与曹丕交通文书的情节。《三国志•荀彧传》裴注别传云:“彧自为尚书令,常以书陈事,临薨,皆焚毁之,故奇策密谋不得尽闻也。”故而荀彧亡故之时烧信是实,而编剧偏偏安排杨修去烧,进而顺理成章发现推动情节发展的信件。还有一例,人所少知的是曹丕除了文采颇佳,还是个了不起的剑客。《三国志》载:“余(曹丕)与(邓展)论剑良久,谓言将军(邓展)法非也,余顾尝好之,又得善术,因求与余对。时酒酣耳热,方食芊蔗(甘蔗),便以为杖,下殿数交,三中其臂,左右大笑。” 编剧由此脱胎出一段曹丕曹植以甘蔗作剑比武,曹彰饮酒观看的温馨场景,令熟悉这一典故的观众会心一笑。如此种种虚实串联,目不暇接。
虽然该剧笔者目前只看到三十集,已感这是近年最好的三国剧。除了上面所说编剧的功劳,于和伟对曹公“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之无奈感的表现入木三分,与司马的对戏也亮点颇多,可能是鲍国安老师之后最好的曹操。若说有何不足,唯一的瑕疵可能是于和伟太高太帅,而曹公当是“自知形陋,不足以雄远国”的。另外,剧中处处可见英雄之间的相惜之情,或是日语中所谓“羁绊”。陆逊与司马懿的相识相敬,曹真与司马懿的冤家聚首,钟会投向邓艾的微妙眼神,都令人颇生感慨。此外,本剧情节推进之快使人耳目一新。自古讲三国故事,刘备阵营即使不是主角,也是不可或缺的配角。此剧观看大半,剧情全在曹魏内部展开,刘备阵营甚至无人露脸。与司马无关而惊心动魄的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全部一笔带过。即使由于剧情需要,必须描写关公走麦城,也只有一个镜头,是染血的青龙刀倒插在苍茫雪地里,苍凉感无限。编剧削砍枝叶如此果决,实在令人叹服。
当然,《军师联盟》还在继续,有马亲王《三国机密》虎头蛇尾的先例,我们对本剧也未到定论的时候。例如剧中把司马所为动机全归为保全家族,但司马氏日后“同槽”的所作所为绝不是保全家族能完全解释的。同样,由于历史上诸葛北伐之前司马的戏份极少,编剧不得不又夺陈群立九品中正之功归于司马,这种偏离还会有多远?是否真的成为一些观众所担心的“强行洗白”?还值得拭目以待。说了这么多,评头论足总是比创作容易,言尽于此,期待《军师联盟》带来更多惊喜。

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2017)

又名:大军师司马懿 / 军师联盟 / The Advisors Alliance

主演:吴秀波 / 刘涛 / 李晨 / 于和伟 / 张钧甯 / 唐艺昕 / 翟天临 / 张芷溪 / 王劲松 / 王东 / 肖顺尧 / 檀健次 / 章贺 / 刘欢 / 杜奕衡 / 曹磊 / 来喜 / 陆思宇 / 王仁君 / 陆妍淇 / 黄俊鹏 / 王伯昭 / 许还山 / 褚栓忠 / 张志忠 / 李佑伟 / 张逗逗 / 蒲萄 / 陈喆伦 / 韩东 / 时光 / 陈之辉 / 

导演:张永新 / 编剧:常江 Jiang 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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