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版《风声》终于上线,让人多少有些好奇:原著已风行多年,2009年,又曾被成功地改编成电影,在这一被开发多次的“老IP”上,还能挖出什么新东西呢?

然而,从目前已播出的前几集看,剧版《风声》让人眼前一亮。因为在对原作气质的把握上,剧版有独到之处。

《风声》的底色是一个大型游戏

遥记《风声》小说刚问世时,曾引起巨大争议。从传统文学研究的角度看,它属于类型小说,颇受严肃文学排斥,可它写法奇特,百读不厌,深得读者喜爱。

《风声》获得了2007年度《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奖,授奖词称它“探索了人的高度,塑造超凡脱俗的英雄,以对人类一直的热烈肯定和丰沛的想象,为当代小说开辟了独特的精神向度”,依然是努力将它阐释成严肃文学。

在当时,很少有人意识到,《风声》与丹·布朗小说在审美上有如此多的共通处,它其实早已超越了严肃文学/通俗文学的粗浅标准,而是走向后现代写作,其魅力不只在“写什么”,更在“怎么写”。

传统小说的套路是:讲故事—塑造英雄人物—感动读者—引导读者认同主题。而后现代小说则打破了读者与作者的区隔,写作者不再是布局者,他更像猜谜节目的主持人,调动读者积极参与,不断解开谜局。

从文本看,《风声》原著采取了“拉抽屉”式的布局,一个谜解开了,又是一个谜,而后一个谜常推翻前一个谜,使原本成立的逻辑瞬间坍塌。单独看,许多谜没有实质意义,但抽调它,故事就变得不完整。

其实,人生不就像“拉抽屉”吗?从目标到结果,从来不是两点一线,走过许多弯路、做了许多无用功之后,才能抵达终点。回头看时,所有这些弯路,其实都是财富,它们可能比达成目标更有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后现代小说其实比传统小说更“真实”,它体现了现实世界运转的底层逻辑。

从本质看,《风声》就是一个大型游戏。设计者知道攻略,参与者只能通过不断尝试,去猜测设计者的意图,这构成了巨大的趣味性。

终于有了能看懂游戏的观众

遗憾的是,《风声》的这种叙事风格,被长期误解成“悬疑+谍战”。所以人们只谈其“烧脑”,不谈它的“有趣”。

一方面,我们有漫长的“文以载道”的传统,叙事是为目的服务的,一旦偏离目的,就被认为是废话,应该删去,这就忽略了,在“文以载道”的同时,古人也强调“言而无文,其行不远”。把“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翻译成白话文“人都要死的,应该在历史书上留个名,让后人学习”,意思虽没大变,可如此陈述,怎能光耀千古?

事实上,“怎么写”是重要的,至少和“写什么”同样重要。如果文学不能给人带来快乐,我们为什么还要读它呢?

另一方面,在相当时期,玩游戏被认为是在浪费时间,电子游戏只有被视为一种“可以原谅的恶”,才勉强保留。提到游戏,人们更关注如何控制它,或让他变得“寓教于乐”。很少有人考虑,游戏本身的强烈美感。当不会玩游戏的人来制定规则时,游戏的价值往往被忽视。

事实上,游戏提供了一种宝贵体验——在迷宫般的生活中找到解决路径,通过“拉抽屉”的方式走向成功。这种体验在现实生活中很重要。

剧版《风声》的幸运是,创作者终于赶上了这个时代——许多观众是网络原住民,他们从小与游戏相伴成长,完全能接受游戏逻辑。

前代读者常会提出这样的疑问:为什么《风声》的细节如此理性,而非感性。因为他们生活在关系的社会中,离开情感交流与扮演,寸步难行。

新一代读者会觉得世界本来如此,他们从小在电脑边长大,少有伙伴,不愿为任何人委屈自己,他们的情感更简单,理性更丰富。他们也许不善与陌生人交流,但能一眼看出套路是什么,其中有哪些破绽。

该怎样呈现原著的游戏性

剧版《风声》的惊艳处,恰恰在于它把握住了原著的游戏性,并呈现给读者。具体的方法是:

首先,节奏明显加快。一上来便是“关键时刻”,直接进入高潮,奠定了全剧从悬念到悬念,从危机到危机的叙事结构。剧版《风声》不像传统影片那样,慢慢地做人设,而是故事推着人走。第一集开场没几分钟,几名主角就被关在了船上,他们的性格不是演出来的,而是在困境中被激发出来的。其实,这个封闭空间本身就是“狼人杀”游戏的变种,剧版《风声》创作者知道,今天的观众能很快代入其中。

其二,解释空间更开放。就像第一集中,顾小梦(徐璐饰)在考试中,用两根头发丝就解了题,也许是发质不同,也许是发丝拉力有别,但究竟是什么,剧中没给出答案。传统观众会觉得这是一大漏洞,其实,丹·布朗也常布下类似的模糊答案(他的许多小说结局都不明确),因为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吸引人们去思考。对此,许多网络原住民们不会觉得违和。

其三,主体性增加。传统叙事作品要求“详略得当、重点突出”,主角往往聚焦在一个人身上。其实,在《风声》原著中,李宁玉(文咏珊饰)、顾小梦就是双主角,李宁玉的戏份甚至更重一点,从作者对主角名字的设计就能看出来:李宁玉化自“宁为玉碎”;顾小梦则行动浪漫,有时不切实际;吴志国(杨祐宁饰)已隐喻他是正面人物……剧版《风声》还原了多主角的设计,甚至连原著中较弱的金生火(张志坚饰),在剧版中也变成了操盘者,这恰恰体现了网络游戏的生态现实——人人都在操盘,但高手背后有更高手。

其四,抽屉的数量增加了:虽然目前只播出了几集,但故事的密度明显加大、线索明显增多,体现出影视在叙事上的优势,即信息量比小说更大,通过快速切换,使情节变得更加曲折。剧版《风声》保留了原著“拉抽屉”的结构,却明显增加了“抽屉”的数量,体现出创作者对原著精神的深度把握。

其五,专业度增加了:在原著中,有大量摩尔斯电码的内容,这和丹·布朗的小说异曲同工,都是为了给阅读设置标记物。毕竟读长篇很难一蹴而就,往往读到后面,读者已忘掉前面的内容,降低了悬疑性。所以,用一个简单的神秘标记将全篇串联起来,但这种技巧很难用影视表现,反而常将观众拉出故事之外。剧版《风声》加入恩尼格玛密码机的破解,不仅更直观,且增加了抽屉的数量,确是一个精巧的设计。在剧版中,有密码学的知识含量大大增加,拓展了更多的审美空间。

它不是历史剧,应带着后现代视角观剧

剧版《风声》努力还原了原著的后现代小说特色,但也给自己增加风险。毕竟,后现代小说带有强烈的解构性。麦家写《风声》,不完全是回望历史,在创作中,他也没做太多文献整理,而是试图从当代人的心境,去理解历史中的人。那么,必然会有人会问:这不是在篡改历史吗?

这些年来,因一些历史剧的不佳表现,让观众对影视剧中的历史错误特别敏感。但《风声》不是历史小说,剧版《风声》也不是历史剧,其中蕴含的后现代美学的本质是解构——历史强调古代与今天的不同点,后现代叙事则强调古代与今天的相同点。后现代叙事的价值是,让人们主动去体会历史,而不是将它视为巨大的博物馆,除了被动瞻仰,再无作为。

通过后现代叙事,剧版《风声》将观众们着急了解故事结局的心态,转移到追寻造成结局的原因上,从而激发出他们了解新知的乐趣。事实上,《风声》中的密码并不复杂,但解开密码的过程无限复杂,读者可以自行选择喜欢的路径。

换言之,看剧版《风声》,不是“看到结果—分析原因—揭开底层逻辑”那么简单、那么直线,在后现代叙事中,看似BUG、不合逻辑、偶然性都可能是故事的一个组成部分,有的观众能一眼看出结局,有的则一次次被套路,有的会融入其中,有的能发现细节的种种问题……但重要的是,虽然观众各不相同,却在剧版《风声》的牵引下,不自觉地开始分析,并在分析中既得到新知与快乐。

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莎士比亚,好的作品必然是复杂多元的。不知剧版《风声》后面会如何(如果后面的逻辑设计太低端,会对全剧效果产生决定性影响),至少从目前看,它足够复杂、多变,加上精良的服化道、摄影等,堪称值得一看的良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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