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担任了路演的主持,获得与导演对话的机会,有一个我在观看前做功课就预设了的问题,导演的回答给了我很深的触动,特此记录一下。

我的问题是:电影史上绝对不乏父子关系的探讨,日渐崛起的女性导演则愿意选择母女题材,那么作为一个90后女导演,为什么会设置儿子(而且是相对年轻的)与母亲这样一组人物?又是怎样把握这一男性角色?

导演说:她父亲这一辈总共有五个男孩,奶奶就是由五兄弟轮流照顾,非常妥帖;恰恰是站在女性视角,她发现男性其实可以温柔细致地关爱自己的妈妈,但是男性导演却总是不愿意表达与母亲的亲密,特别是男性在进行照护活动时流露出的柔软气质。

这让我颇有醍醐灌顶之感——意料之外,细想下来,也许是点破我潜意识中已有察觉又没有抓住的“情理之中”。因为在看电影的时候,我也想到了我的父亲。他从来不是我崇拜的英雄、想要成为的人,也不是理想伴侣的模版;他总是像一个大小孩,虽然没有原则性错误,也是外人眼中的爱家好男人,但是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他对于家庭的责任是相当缺失的。转变始于退休的前几年,父亲开始拒绝应酬而爱待在家里做家务;更大的转折则是我的奶奶脑溢血,逐渐失能失智之后,他承担起照顾奶奶的绝大部分工作,虽然也有姑姑和保姆,但他几乎每天都在自己和爷爷奶奶家两边奔波。直到去年奶奶去世,差不多六七年的时间里,父亲的照料工作无可挑剔,令我肃然起敬,自忖将来自己也未必能做到如此程度。

又想到前几日北大三女生那场炒作,她们本应讨论和推销的那本《始于极限》就深刻地辨析了“结构VS个人”的问题。性别理论向我们指出刻板印象源自结构的塑造,但某种程度上也把我们嵌死在这一结构中。如果说女性还被鼓励去“解放”和“颠覆”些什么,男性则更多是持续被批评指控、被要求反省——当然他们反不反省、能反省到什么程度是另一些问题,可是反省然后呢?你期待他们做什么呢?反省和行动的关系又是什么呢(必须有充分的“知”才能有正确的“行”吗)?就像我明明看到父亲每日的付出,却想不起来再多问一层:一个男人会如何照顾他的母亲呢?他如何理解母亲,又如何理解自己的行为?依然父权制的世界里当然充斥着对于女性的种种压迫,但是当男性愿意与女性建立亲密的连接,并一定程度上敞开自己、让自己“像对方/像女性”时,它又会开启何种可能?没看到这一点,也是我的盲视吧。

感谢电影、感谢导演呈现了这种可能,或者说不是尚未浮现的可能,就是生活中时常发生但未被充分表述的那些经验,将它们再现和问题化。在这部电影里,“脐带”是母亲和孩子的连接,在这部电影之外,“脐带”也是这样一种提醒:性别问题的探讨除了主流的“压迫/反抗”模式,还应当容纳对于两性连接关系的思考——不是那种既定的连接(比如婚姻关系已然被当作压迫制度),而是在真正的敞开与接纳、在情感流动中重塑彼此的认知和行动。就像我不能说阿鲁斯是女权主义者,他也未必百分之百地理解和共情母亲,但恰是在与这位女性的连接中,阿鲁斯呈现出不一样的男性气质,在走向对方的过程中改变了自己。

我总觉得,某种流派的女权主义尽可以主张对抗和分离,但广义的性别问题必然包括两性在世的真实相处,甚至说得hard模式和乌托邦一点——女权主义的任务包括改变男性?当儿子照料母亲,这种连接难道不能被看作至少是改变的开始吗?

PS:女性的问题则更加复杂一言难尽,比如人们常说“人老了会变回小孩”——加上一点性别化的表述就变成了“女人要卸掉妻子和母亲的职责,做回女儿or做回她自己”——然而这个所谓本然的自己是什么样?难道就是父母庇护下的小孩,一个单纯而空洞的“自己”?为什么作为母亲妻子的一生被看作“不是自己”、而是一副终将抛弃的枷锁?又为什么女性不能将妻子母亲以及职业身份、将工作家庭及一切生命经验都看作是构成她自己的实在?如果女性能够真正强大,我希望不要有那么多追求轻盈的抛弃与逃离,相反我们能够将悲欣交集的人生都看作自己的行李,在终点迎接一个充盈的、沉甸甸的自己。



脐带(2022)

又名:漫游在蓝色草原 / The Cord of Life

上映日期:2023-03-18(中国大陆) / 2022-10-25(东京国际电影节) / 2022-12-23(海南岛国际电影节)片长:96分钟

主演:巴德玛 伊德尔 娜荷芽 苏日雅 卓拉 

导演:乔思雪